“我说‘不行’的时候你停下了。”
拉维尼亚并没有合眼多久。箭手注意到,即使在伊闭眼时脸上的线条也都紧绷着,他怀疑首席贞女是否真的睡着。现在伊却绝对醒着,挪开了身体背过身去整理发髻和头巾,好像刚才的一切已经过于亲密,现在要制造这样的个人空间作为弥补。
“也许我还很迷信,我干的毕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当。”埃涅阿斯对背影说。
“这罗马城里谁不是呢?”拉维尼亚轻笑一声。箭手看不到表情,因此不确定这是否是好兆头。但是首席贞女继续说了下去:“对低地日耳曼尼亚、凯撒里亚和幼发拉底河岸的女人们也是这样吗?”
“拉维尼奥,你希望我说什么呢?那是帝国的战争。”
拉维尼亚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回答。罗马的女人们一向并不关心男人们在战场上对那些异族女人做了什么,只要他们带着礼物回到自己身边——这是双方感情好的情况。在帝国边陲发生的事情传到城里来的时候往往经过层层过滤,马提乌斯参军时的家信也只写他认为“适宜给当维斯塔贞女的妹妹看的”。但是拉维尼亚今天祭拜了鲁布里亚,如果尼禄对鲁布里亚1做了那样的事,那么也许所有的男人……
但是士兵已经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在低地日耳曼尼亚是我第一次看到人被狼头锤击中脸,他的脸几乎没有了,消失在一片血里,你知道脑浆是什么气味吗?他和我同岁,这个工作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因为他父亲不得不被军医截肢不能再上战场了。十四岁的新兵蛋子,我们就这样进去了,每一剑每一杆标枪每一支箭都会切实打到人的骨头和血肉,即使它们离开了你的手你也能感觉到,而且你他妈的最好是祈祷它们扎进什么人的身体里不然倒霉的就是你。第一场仗结束以后我们就在那闻臭味——到处都是发黑的尸体和血,除了还能站我和尸体也没有两样,天空中盘旋的乌鸦多得能遮住日光,要把每一具尸体翻过——是咱们的人就准备火化和给家人的纪念品,是敌人就搜罗重金属或者其它战利品。我跪在地上呕吐,当时的长官过来,他说话时有呵呵的胸音,因为他是埃及人,派驻北方的第一个冬天毁了他的肺。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提起来,把一个皮袋口塞到我嘴里,‘喝!’他就说了这一个字,转头叫道:‘给这个毛孩子找个女人过来!’
“‘听着小子,他们会领一个女人过来,甭管什么年纪姿色几何,你给我过去上她,把这些尸体都忘记。你会感觉好点的。‘”
“然后呢?”首席贞女问道。
“我想不起来了,我想我并没有做成什么,因为我只有十四岁,但是我也想不起来那个女人的样子。但是军团里的风气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做变态的事好让自己不真的心智失常——或者我们早就疯了,和罗马一起。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所以我想、我想我确实做成了一些。这就是帝国的战争制造的我。大约不是首席贞女应该往来的人。”
“你是说和半个帝国一样。”拉维尼亚平板地说,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人,在吞咽命运,“难道部落之间的战争从来就不包括……强迫对方部落的女人?”
“我没有对你做过任何事!”
“因为发现我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所以?我应该为那感到感激,是吗?”
“我没有要求过成为罗马的责任!我没有请求罗马把我掳来,因为富人家的奴隶男孩就是会被使用的所以我才逃去参军,但是在军中得去使用别人才他妈的不会想醒来一刀捅自己心口。妈的,这跟我强奸了我姐姐没有区别,爱琳最后就是被几个士兵拖走的,罗马强奸了我的姐妹,我去强奸别人的。这是什么世道!”他绝望地小声补充:“不要问我如果我留在不列颠尼亚会成为怎样的人……因为我被俘走了,你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这赤裸裸的真实世界的一角,现在对首席贞女展开了,伊垂下头:“如果父母没有决定让我成为女儿,我也不知道我会成为怎样的人……”
可是我知道。埃涅阿斯想,他摸到腰间的钱袋紧紧捏住,里面有大祭司头像的铜币。
拉维尼亚站起身来,依然背对着他,查看白袍的边缘有没有被青草染绿,然后用斗篷小心盖住。“我再不回去宫里要起疑了。”冬天刚过去,土质还很湿润,伊的脚步很轻,背影肩膀颤抖。埃涅阿斯还坐在泉水边,走了,全完了,也许曾经他幻想自己找到了令心灵平静的水流,可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和一个女人真正相处但不像他过去和任何女人的相处——如果那些兽行可以算作是相处的话。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回味的是首席贞女的舌头、嘴唇、气味和腿上皮肤的触感。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城里走,阿皮亚路上祭祖的人群已经散去不少,零星的几个祭拜者惊奇地看着这名辅助兵团士兵失神地经过——他们甚至有可以祭拜的坟墓,而他什么也没有。现在去哪里?只能回到他一直知道的那种生活里去,从十三岁起那种生活才是他的家……他拐上一条路,因为他记得早上同僚们在说要去哪快活。
维纳斯神庙后面第三个妓院的老鸨从来不会笑,多少塞斯特斯也无法打动她的脸颊——倒不是说现在还有人会为她的笑容付钱,曾经有一个时期,她……但不要追忆往事了。这位女自由民只会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所有进出的客人,关注他们是否偷走了酒杯衣服或廉价珠宝。这里非常吵闹,每个小房间只有破布帘子隔着作为一点勉强的隐私,传来不知真假的“欢爱”声,因为坊间传闻有些贵族妇女会来这样的地方偷情——如果有人想起来执行朱利亚法的话,贵族通奸是可以死刑的,但如果注册成为妓女……他摇摇头,无法想象拉维尼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而他们的距离又一次拉远了。他走进一个房间,有个麦色头发的姑娘迎上来,边走边甩开蔽体的布料——这行也讲究效率。他把罩衫脱掉,庆幸自己穿的不是那件最新的蓝色衣服,然后和姑娘一起倒在草垫上。一个女人,软的,活的,并且没有在尖叫,也许这就是他能拥有的……不,可是他做不到。职业让那个姑娘用手开始给他套弄,当姑娘要把嘴凑上来时他制止了她。
“算了。”他困窘地说,“能不能不做,就陪我说说话?我照样付钱。”
“我们这种便宜场子里不干那个。”
“你从、你从哪里来?”埃涅阿斯说,他感觉眼圈发热。
“哦,男人!”那姑娘仰头高声笑起来,但是并不快乐,“他们软了不中用了,就想起关心我从哪里来了。他们行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个供人使用的玩意儿。”她哼了一声,“你有伤疤,是当兵的?”
埃涅阿斯想这也许是他最不为自己的职业自豪的一天。
姑娘捞起地上的罩衫往他扔去:“你想知道?我是泰晤士河边2特里诺宛提部落3的,说了你也不懂在哪,老娘看你就像当初强奸我那个丘八,假惺惺的软脚虾滚吧!!!”
“我应该付……”
下一个击中他的是他装着大祭司头像铜币的钱袋,好像流鼻血了。他胡乱把钱袋倒空在门框边的罐子里,套上罩衫跑出去,血和眼泪混在脸上,听到故乡的河,他好像又十四岁,或者十岁。布迪卡起义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不列颠尼亚很久,那个姑娘——比爱琳死的时候大几岁而已——所经历的事情并不是他干的——他有责任吗?
“操,我操了我的姐妹,我操了我的姐妹……”他低声咒骂着,都不记得抹一把脸。他要回军营去,和那个高卢佬一起溺死在酒精里。
“如果你只是想要一点纯洁的爱。”叙利亚人奈乌斯在后几个字上阴阳怪气,“有一个新的宗教小团体……”
“如果又是密特拉4那一套,奈乌斯……”
“不是,他们叫自己基督徒……”叙利亚人补充道。
劳留斯默默从饭桌起身走开了,奈乌斯小声说:“没办法,他是犹太人,最近风头比较紧,毕竟基督教也是犹地亚那边开始的。想想吧,唯一的神就是说没人该拜死后封神的奥古斯都和皇帝们了,在神的眼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奴隶和主人之分,而你永远会有耶稣的爱。”
“谁?”
“教派创始人。”
“我知道!”马里奥努斯跳出来,“据说他的出生在当地曾是一桩丑闻,人们怀疑这跟某个路过的希腊士兵有关……”
“你也就嚼这种舌根的时候来劲,马里奥努斯。”
“你们别看我,”阿勒斯说,“那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回去擦盔甲了。”他忙不迭走开。
“他怎么知道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
“他去过聚会呗。不过不喜欢,没再去了。”
隔天晚上奈乌斯拉着他去了郊外一间破屋的地下室,在一群不认识的人中听一个叫彼得的白胡子老头演讲。埃涅阿斯死盯着那个树枝做的十字架,他如此想要相信可以如此祈祷再成为一个新的人、善良的人,那个死在三十多年前的耶稣会提供宽恕和无条件的爱……但是不,地下室不通风,蜡烛燃烧的气味让他觉得憋闷,他低下头上楼出去,靠在一棵橡树上大口吸气。死人还能宽恕什么呢?爱琳可以宽恕把她拉走的罗马士兵吗?他会被谁宽恕吗?在这座城市里,这个帝国中,人们对各种各样的神像祈祷健康、财富、勇气和平安,向什么神像祈祷善良呢——神像能有这样的用处吗?
“而我不能让我照管的女孩们受这个。”他想起那个人说的话,他知道地下室里人们会向那个老头“告解”,而他已经对首席贞女“告解”过了——那是维斯塔女祭司职责之外的。所以他不能奢想任何回答。
维斯塔女祭司职责之内的事之一是参加祭司团的例行会议。拉维尼亚坐在座位上揉着太阳穴。
“你昨天真的睡着了吗?怎么出门去了郊外一趟脸色比之前还差?”塞西莉亚小声说。
首席贞女苦笑一下,疲惫的确让伊昏睡了过去,但梦境好不好是另一回事。
“最后一个议题在这是因为这也是宗教问题。”马提乌斯清清嗓子,“去年火灾的事到现在民怨很大,坊间已经传言是独裁官故意放火……”
“这有什么好处?”朱庇特的祭司说,“看看这些神庙重建的烂摊子……”
维纳斯的祭司打断他:“哎呀,可是独裁官的新宫殿已经动工了吧?人们在说是那块地……”人们都说她说话多少沾点后面巷子里的习气,但她的消息也最为灵光。
“所以这跟宗教有什么关系?”拉维尼亚问道,伊不想关心罗马在想什么,只想快点回自己房间去。
“要洗清嫌疑的最好办法,就是给公众提供新的嫌疑人。”马提乌斯顿了一下,“比如这些自称基督徒的小团体,平日就对罗马多有不满,宣传人人平等……”
“咱们确实把他们创始人钉死到了十字架上。”
“是犹地亚的总督干的……我们在罗马城里知道什么?”
“他们只信唯一的神,那我们的香火钱怎么办?”
“说重点,如果所有人继续认定独裁官是始作俑者,是不是又要内战了?我大侄子在希斯巴尼亚的军团……”
“投票吧。”大祭司说,“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吗?”
他的秘书奴隶拿起蜡板:“同意的请举手。”
“好了。”
“不同意的请举手。”
“维斯塔首席贞女阁下,您还没有表达意见。”
拉维尼亚没有动,伊实在太累了:“我弃权。”在说出这个词的时侯,伊感到自己终于又一次犯下了罪行。伊没有立场评判埃涅阿斯。
1历史上尼禄时期(公元54-公元68年)的维斯塔贞女 Rubria, 据 Suetonius 曾被尼禄强暴。
2在古罗马人到不列颠之前,泰晤士河的古名是 Tems,与现在发音差不多故沿用现代翻译。
3Trinovantes,古不列颠部落,在公元60-62年的布迪卡起义中被镇压。埃涅阿斯因为是不列颠人没有被派去不列颠战场,而是在帕提亚(波斯)。
4在公元二世纪到四世纪在罗马士兵中流行的一种宗教。故事中此时是公元65年,但是显然奈乌斯喜欢尝试各种新兴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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