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投了弃权票,拉维尼奥并未能如愿早点回自己的房间。会后马提乌斯把伊留了下来。
“还有事吗?”
“你脸色很差。”哥哥兼大祭司说,“你知道你不能病倒,如果按例让哪位罗马贵妇照顾你就全穿帮了。”
“我没事,只是新的维斯塔贞女团事情太多了。”拉维尼奥拢拢头巾,“还有事吗?”伊强调了最后一句。
“维斯塔神庙还有卡拉西奇安努斯1的遗嘱吗?”
“哪个卡拉西奇安努斯?”伊机械地问。
“不列颠尼亚的总督,我今天收到消息,他死在了伦底纽姆2。”
某个遥远的地名让首席贞女感到眩晕,吸气,呼气,伊对自己说,别去想……“我不知道有没有。”拉维尼奥没好气地说,“你知道火灾以后找回来的铜筒里有些莎草纸已经化成灰了,有些蜡版也化了。”
“如果没有的话最好——不,我是说,最好它是一份适当的遗嘱。”
“‘适当的’?”拉维尼奥全身绷紧,但专注于眼下的事情有助于驱赶噩梦。
马提乌斯转身背对拉维尼奥,随意地说:“他在罗马的有些地产在这次重建规划的新路上。我们要拓宽路面,房子之间离得太近就容易烧成一片。如果那些地产的继承人是……这样说吧,他的某个自由民,但是这位自由民会突然决定把那几处地产捐给共和国,事情会容易很多。”大祭司装作欣赏壁画上的希腊悲剧面具——选这样一个房间作祭司团的议事厅能是什么好兆头?
“你总不能指望所有在道路规划线上有地产投资的人都老老实实死掉吧!”对,就这样,想想遗产欺诈,法律术语,而不是那些更痛苦的事,那些事也曾以秩序为名。
“能省一点是一点喽。”马提乌斯向空中抛着一枚银币,又很快把它接住,“元老院和他们庇护的自由民们——全罗马投资过地产的人都恨死我了。”
一个新的想法在拉维尼奥的脑后开始成形:卡拉西奇安努斯的死是凑巧吗?这种事情在过去几任皇帝那不是没有发生过。伊看着哥哥的脸,六年前他在城外的营帐里说要终结这种暗杀的政治,但是现在那张脸仿佛戴上一层面具——现在有谁是可以相信的吗?仿佛被击中一样,伊后退几步,眩晕和疲惫回来了。
“我不能帮你做假证。”拉维尼奥努力站稳,说话有气无力,“人们把遗嘱交给维斯塔贞女团保管是因为我们的名誉。我没有权力毁掉它。”名誉吗?首席贞女自嘲地想,身体上闪过一些来自昨日的触感,耳朵后面发烫,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再说这个词——十七岁时所流连过的维比迪亚的卧室突然像在梦中一样滚滚而来吞噬伊,也许那个时候资格就已经失去了。
“假如说,卡拉西奇安努斯的遗嘱,不幸像你说的那样烧成了灰,我会恰巧在他上次寄来的公文里发现另一封新遗嘱——当然,手续齐全。我们都知道他的遗属不会因为少了这几栋产业的房租流落街头吃不上雀舌馅饼的,”提到这昂贵的馅饼他噗嗤一声喷出气来,像是要大笑:“现在也收不了房租,全都烧毁啦。”
“把那种表情收起来,你也知道现在大家在传是德鲁苏斯放的火……”拉维尼奥扶住一根立柱,期待大理石的冰冷触感赶走关于火焰的记忆、在描述里战场上的臭味、自己亲吻过的脸会变得狰狞。请走开,墨菲乌斯3,伊在心里说。
“在你面前也不行吗?”他可怜巴巴地说。
这是做戏,拉维尼奥想。哥哥知道这会让首席贞女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当年他还只是马提乌斯家的独子,而已经进入神庙十一年的拉维尼奥会回家提供一个肩膀,给他趴在上面哭,以罗马主妇的威严管理葬礼事宜,做主给悲痛过度卧床哭叫的母亲喂牛奶和罂粟汁——这一切都是非官方的,从六岁起依法律拉维尼奥就不再是父母的孩子,只属于帝国4。这是做戏,拉维尼奥对自己说,但是心软了。
拉维尼奥用一根拇指拨动立柱上凸起的纹路,即使如此伊要争取一点什么回来:“为了他的遗嘱消失,你愿意付出什么呢?”
“啊,小妹妹,真伤感情啊。”马提乌斯撇着嘴做出苦相。
“你不能指望什么都被端在银盘上送给你。”不列颠银矿石5,按罗马方法融化提纯后塞进统一的模具,再运到罗马的造币厂为帝国所用……
“诸神在上,我发誓母亲对我说过一样的话。你是个中年女人了,小妹妹。”
“而你还像个孩子似地胡闹。”孩子。拉维尼奥睁大眼睛,想起凯旋式上和奴隶市场里被反绑双手的小人儿们。“因为富人家的奴隶男孩就是会被使用的我才会跑去参军!”那个声音说。鲁布里亚也被“使用”了。首席贞女紧紧抓住立柱,等待光滑的大理石上长出尖刺把自己钉进大理石中。至于伊自己……落到帝国手中把伊、她、他——他们所有这些孩子们都毁了。拉维尼奥并不了解新兴宗教,但是所有地方都有孩子——伊突然想起马提乌斯几年前讲的轶事,德鲁苏斯和他并肩穿过某道凯旋门,德鲁苏斯转过头来说:“我们攻下某地的时候那里有多少孩子?”德鲁苏斯和梅洛迪亚结婚数年——社交场的传闻是他们在上日耳曼尼亚就按照蛮族规矩结婚了——没有孩子,他耿耿于怀,开始怀疑战场上某个异族巫师的诅咒是真的。
“好吧,你要什么?”马提乌斯摊开双手,露出那种“兄长的”表情,好像妹妹在使小性子,而他可以用蜜饯、象牙娃娃6或缎带来安抚。
拉维尼奥知道哥哥也在某种程度上在乎过那个诅咒——或只是在乎德鲁苏斯和梅洛迪亚,不然他不会和德鲁苏斯结盟。首席贞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盖乌斯,基督教徒里有多少孩子?”
马提乌斯把头偏到一边,表情藏在阴影里。这也许会起效的,拉维尼奥想。
然后他转过头来,笑嘻嘻地:“我先不把消息放出去便是了。你看,缇利亚,你不退休就还能做点好事,不是吗?”马提乌斯揽过伊的肩。
拉维尼奥轻轻从他手里挣出来:“小塞涅卡给尼禄写演讲稿时大概也是那么想的,记得吗?他弑母后给元老院的演讲刚流传出来,你和德鲁苏斯就回来了。”他的保证没有什么用,首席贞女想,十五人祭司团里任何一人都可能决定在某个晚宴上胡说——或者指使他们的奴隶和自由民干点什么。
“小塞涅卡老头还在元老院担任职位呢,我们新的共和国是仁慈的。”
“我听说他愿意捐一大笔钱换取退休。”这不是胜利,这里没有胜利,首席贞女再次感到空虚。
“好了,马上就要过旧历新年7了,你好好准备圣火的大日子。”如拉维尼奥所愿,马提乌斯快速结束了对话。
埃涅阿斯知道自己在梦中。
拉维尼奥在他怀里,表情很舒展,他们隔着衣服互相爱抚,轻柔的吻落在伤疤上——他吃惊地摸到了乳房,拉维尼奥害羞地遮住脸。他说,我不在乎,我的赫尔玛佛洛狄忒8……突然拉维尼奥尖叫起来,伊在挣扎,周围有大火的烟尘,他抬头看去,看到那胸前是爱琳的野猪项链9,是爱琳在尖叫,用家乡的语言骂他。他想逃走、跳开、把姐姐扶起来,但是他的手在撕开她的衣服,空中出现一个狼头锤向他的鼻子砸来,他向任何神灵祈祷他被砸死好结束这一切。但是他没有死,狼头锤离开后那张脸又变了,某个他在战争中见过的女人——说见过太轻微了,四周有尸体的臭味,一颗颗巨大的铜币向他砸来,乌鸦在头顶嘲笑他,他每被击中一次那张脸就变化一次——
埃涅阿斯从梦中惊醒,流着冷汗。营房里静悄悄的——太安静了,这一定还是深夜。他开始怀念八人间,起码可以听到马里奥鲁斯打呼。他翻了个身,感觉不自在——他居然可耻地硬了,那最开始是个好梦。他从枕头下拿出钱袋——昨天刚和旗手支的,因为他把钱袋倒空了——摸出一块铜币,在黑暗中用手指摸索造币厂铸造的头像辨认大祭司的那面,想象那是拉维尼奥的侧脸……不,这样行不通。他在床上摸到那件还扎手的新罩衫,拉维尼奥在农神节送的——他还没有舍得把它送去漂洗,把簇新的布料罩到自己脸上,想着织出这一经一纬的那双手,他开始近乎粗暴地抚慰自己。
疼痛是你应得的。他对自己说,小心用干净的手把那件罩衫拿开,另一只手在毯子上擦了擦,翻身下床。弓箭手的眼睛在黑暗中辨认轮廓,找到水罐洗手,然后摸到火石点起油灯——这个月的油费不会少了。他坐到油灯边上,拿起匕首,开始削一小块木头。等黎明来临,他要抢工地上的重活干,也许劳累能够驱赶梦境。
三月一日并没有出什么岔子。祭台上的月桂枝叶已经干得有些发白了,和姑娘们换上新枝时拉维尼奥愣了愣,新的维斯塔贞女团已经搬进宫殿七个多月了。自己可以终究适应这样的生活吗?还是如同每年更换的祭台装饰只是被人采来留在原地枯萎?每年唯一一次地,圣火被允许熄灭——用特制的铜罩。检查她们已经摆好橡树枝后,首次负责点火的首席贞女叫小姑娘们站开些,和塞西莉亚一起调整凸面镜接收从大开的窗户照进的阳光10——罗马的旱季已经来了。
如果不列颠尼亚的雨真的那么多,三月一日他们如何点燃圣火呢?
拉维尼奥发现自己突然冒出不合时宜的念头。伊摇摇头,当然,维斯塔的圣火只可能在罗马,几百年来的诗歌孜孜不倦地向罗马人重复这才是众神选中的地方。但是……
女孩们的欢呼声打断了伊与自己的辩论,灶上的橡树枝冒烟了,随后绽出小小的火星,看到火苗升起的拉维尼奥在灶边跪下,吸入来自橡木的烟尘渴望那将带来新生。新的一年毕竟开始了,圣火得以重燃,也许众神也决定原谅一切。
从宫殿所在的帕拉廷山向西南方向,越过卡皮托利山,是朱庇特神庙剩余的部分。
“埃涅阿斯,你慢点!”劳留斯小声说,“大家根本跟不上你搬石料的劲头。”
埃涅阿斯愣了一下,他的感官从石料的粗糙和沉重导致的疼痛转移到四周,工地上的节奏的确与他有些不搭。
“我们干这些破活已经七个多月了,你怎么更积极了,”阿勒斯不满地说,“过去十天我们为了跟上你的速度要累死了,旧历新年上头不放假你也让我们喘口气吧!”
“至少让我们听完这段戏吧。”赫克特难得连贯地说——他因为醉醺醺来上工差点被吊车正在安放的大理石柱砸中,最近他们小心看管不让他喝超过三壶。
埃涅阿斯突然意识到在场其他人都尽量靠近某面墙,在墙那头他可以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有必要让声音变细,使得话语被认为是——女人的!”
原来那头的广场上在演阿特拉笑剧。
另一个声音说:“你决定吧!只要他会带来礼物,我会让声音变——轻柔而尖细……”后一个词组是捏着嗓子说的11。
声音已经足够让士兵们哄堂大笑,坐在墙头磨洋工的马里奥努斯向大家播报:“那个小丑为了收主妇节礼物扮成女人!”
埃涅阿斯慢慢蹲下,把肩头的石块放到地上。
“这样就对了,放松点。”奈乌斯拍拍他的背,“即使是特洛伊的埃涅阿斯也不能一个人建成罗马。”
拉维尼亚12说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埃涅阿斯十天来第一次让自己走神,喃喃道:“不是那样的。”
“你说什么?”马克西姆问道,这个半大小子还很嫩生,生怕错过了什么指令。
箭手醒转来,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没什么。你们看戏吧。”他平板地回答,几乎像那个人的语气。转身走开时他听到阿勒斯拉过马克西姆窃窃私语:“埃涅阿斯最近说话火气小了很多……”,在马里奥鲁斯怀疑罗马女人的妖法之前他已经走开足够远,走到正在重建的朱庇特神庙13的另一角,感受到肩膀和手心上新磨破的皮,以及酸痛的骨头。
疼痛是你应得的。
他对自己重复,转头确定所有人都忙着看戏,跪下开始用手挖土,然后他从腰带里掏出一小块木头,上面刻着拉长变形的花纹,在他眼里那是一头野猪——就像很久以前爱琳戴的项链坠子。他再次回头确认没有人在注意,把木块埋进了土里14。
爱琳能在这里收到整个罗马的祭品吗?他不确定。
1 Gaius Julius Alpinus Classicianus,历史上他在公元65年于伦底纽姆去世。他在不列颠行省的官职是 procurator,但同时不列颠还有一名 governer. 此处暂且翻译成总督。并无历史记载显示他的死有何可疑之处,拉维尼奥只是多疑。亦无历史记载显示他的地产被强征,此处纯属虚构,正如罗马没有第二共和国。
2 Londinium,伦敦的旧称。
3 据奥维德,睡神 Somnia 的儿子之一,以人形出现。
4 维斯塔贞女加入神庙的仪式是模仿从家人身边夺走女童,从此她的监护权属于大祭司而非父系家庭。
5 不列颠的方铅矿是铅银混合矿石,罗马人称之为“不列颠银”。
6 罗马富裕家庭小女孩的玩具,类似象牙制的芭比娃娃。
7 在奥古斯都修改历法之前,罗马旧历新年是三月一日。此后三月一日依然保留了新年的许多仪式。
8 据奥维德,赫尔玛佛洛狄忒是赫尔墨斯与阿佛洛狄忒(维纳斯)的儿子,少年旅行时路过一处湖泊,被那里的水仙女萨尔玛斯看上。萨尔玛斯趁他入水洗浴时从背后抱住他,向天神祈求让他们化为一体,其愿望得允。赫尔玛佛洛狄忒从此成为雌雄同体的代名词,罗马壁画中的形象多为长阴茎的少女。拉维尼奥不长这样,埃涅阿斯只是在做春梦。
9 对凯尔特人来说,野猪图腾有战争、狩猎与繁荣的含义,他们会戴着野猪图腾进入战斗。埃涅阿斯的姐姐爱琳在公元43年参与对抗罗马入侵不列颠时失踪(很可能已死亡),她可能戴着野猪项链。
10 使用凸面镜重燃圣火这一仪式来自普鲁塔克的叙述。
11 此处台词来自阿特拉笑剧《马斯科·三月一日》的残句。三月一日除了是旧历新年外,民间也有过主妇节的习俗,在这一天丈夫要送给家中的主妇礼物,同时家务奴隶放假一天,由主妇做饭给他们吃。小丑马斯科是阿特拉笑剧中的固定丑角。在这部戏中,他为了收到礼物扮作女人,演员会往滑稽做作惹人发笑方向演出。
12 奈乌斯提到重名梗特洛伊的埃涅阿斯,而在罗马官方宣传中他逃到意大利后最终与拉丁公主拉维尼亚成婚,成为罗马建城者罗慕路斯与雷姆斯的祖先。
13 据塔西图,朱庇特神庙在公元64年的罗马大火中被毁。
14 公元前2世纪中叶,住在爱尔兰朗福德地区科利尔的一个社群在沼泽地上筑造了一座巨大的木制堤道,将沼泽两边的陆地连接了起来。通过筑堤所用木材的年轮判断,这些树木应该是在公元前148年被采伐的。在堤道的地基之下,埋着一个奇怪的半人半动物雕版画。考古学家推断这可能是为了祈求工程安全、道路坚固而被埋在这里的一个符咒。此处我借用这个习俗让埃涅阿斯在工地里埋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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